他觉得他最近非常容易陷入回忆。
刚开始时是在睡前,熄灯后依稀能看见巨大落地窗外微弱的灯光。
这是一座城堡,但是再古老也不能阻止它被现代化改造。
他听到音乐声,很微弱,或许是城堡里哪个人放的唱片,声音断断续续的……
他想着这音乐应该很催眠。
但事实上直到凌晨四点多他依旧睁着一双眼睛盯着窗外,毫无睡意——
音乐早就停了,四周非常安静,连风吹动树木发出的哗哗声都没有,整个世界安静一片。
他知道他失眠了,他也知道为何会失眠——他不该放任自己的脑内不断地想起以前。
他没有刻意地去想,但它们就是在翻滚着,像一辆坏了刹车的汽车一样,尖叫着,气势冲冲地在他脑内横冲直撞。
这种放任到后来越来越严重——
在处理文件间歇休息时候,他捧着咖啡杯会停顿下来思维发散。
有时候是在吃饭时候,当他吞咽下一口肉之后微笑地夸奖一番今天的厨师们,甚至跟守护者们交谈的间歇里他脑中都会掠过某些片段。
有时候是跟守护者对打时,他的守护者总有那么两个天生拥有制造麻烦的本领,而他已经习惯走在他们背后为他们收拾一堆堆烂摊子。而陪狂怒的守护者对练让对方发泄也是身为BOSS的义务,只是当对方武器快要削掉他鼻子时他的思想都是在回忆里沉浸。
有时候是在会议时,他会在某些人争吵或者守护者们汇报中走神,被叫回神后他微笑地道歉,然后把话题拉上正轨。
他没有忽略忠心的守护者关心的眼神,但他真的没法停止……
行走时,与人交谈时,甚至在看着厚厚一堆文件时,那些片段都会在闪动……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占用着他的时间,即使他努力地专注于某一件事情,但用不了多久那些画面又会蹦出来。
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种疾病,顽强的,无处不在的,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
***
第一个发现他这种状况的,是他那位洞察力惊人的老师。
他把文件放到一边,端起杯子才发觉已经空了。
他有点奇怪,因为他城堡里的仆人们总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他,而其中包括了他伸手就能拿到温度适中的咖啡以及某几块黄油小饼干。
当他抬起头时立刻知道那些本该放在他桌上的东西如今都在他老师的手上。
“reborn,我相信Eleanor会提供你更好的咖啡跟饼干的。”
青年捏着杯子向他的老师走去,变色龙盘桓在精致盘子里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干,他将手从碟子边伸过去提起茶壶,鼻端敏锐的闻到某种花草的香味。
“不是咖啡?”
他的老师以空着的茶杯回答,他笑了,伸手替他的老师倒上满满一杯花茶:“你应该戒掉你的espresso,我记得风师父送了你很多中国的茶叶。”
“那是慢性自杀,蠢纲!”世界第一杀手绝对不会抛弃他的咖啡,绝不。
明白他的老师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如果不想在午后来一场地狱式训练,他会很理智的闭嘴然后转换话题——但事实上他只是盯着列恩在啃饼干,脑里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回想。
reborn盯着走神的青年,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蔓延过来的阳光,褐发的青年陷在柔软的沙发内怔怔地看着翠绿色的变色龙,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杯子金色边缘,而茶水在慢慢变冷而毫不自知。
“你最近的效率非常差。”他的声音很低沉,像在阐述着事实,而更多像是某种想要观看有趣事物的发表。
“哈?”回神的青年疑惑地看着他的老师,褐色的瞳孔带着微愣。
“而且精神不集中——我看过之前你跟云雀的对练,你不在状态,而且明显是在走神,全身上下都是弱点,在一秒钟内他有将近二十多种方式能将你杀死。”
“……”
“发生了什么?”
他能听出他的老师戏谑下的关心,他慢慢露出个安抚的笑容:“什么事都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为难似的:“我只是最近太累了,或许我应该跟狱寺提一下我的休假日期……”
reborn盯着他,对方像面对外人一样的外交笑容让他非常不耐烦。这是他教导了十年的学生,对方的一举一动所携带,或者说所表达的含义他都能明白。
沢田纲吉知道他的老师有读心术,所以他明白想要掩饰某种东西时需要更小心。
但现在的他,则连掩饰都忘记了做。
摆出一副‘我很好’但是人都能看得出来要死不活的样子,而该死的他还对关心他的人划下重重的界限……
他捞起列恩,带上帽子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开这间房。
reborn讨厌不诚实的人,他想过把子弹往那颗脑袋上招呼,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不做。
他的学生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十年前那个废柴到让人惨不忍睹的蠢纲了,他没必要每一件事都为他帮忙。
第二个发现的是山本武,他那位儿时好友。
他没有奇怪过为何不是狱寺发现他的异状,你得明白沢田纲吉这个人在狱寺心里更多是‘彭格列十世’而不是那个废柴纲。
时间的过度让他越来越出色的同时,让人开始忘记他曾经是那样一个让人无奈的可笑家伙。
许多人认为他似乎天生就是这么强大,温柔、宽容、如他的属性一样。他乐于众人看到的是这一层幻象,毕竟作为教父存在的他必须有着能震慑众人的样子。
狱寺日益地崇拜他,过度的崇拜会遗失能触碰真相的机会。
沢田纲吉承认,这其中或许还有他的故意隐瞒。
如果在这个越发懂得伪装的沢田纲吉前,还有谁能穿过层层伪装看透他的,或许除了奈奈妈妈跟reborn之外,还得加上一个山本武。
“不,阿武,我什么事都没有……”
他跟他的雨守坐在阳台边缘第七次重复这一句话,哦,不是因为山本武没有听懂,他不是那个麻烦的养子,他只是自动屏蔽了山本武本人认为不是事实的一切。
这种直觉有时候令人恼火,曾经狱寺多次向他抱怨,他不置一词,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结论。
“你看上去很不好,嗯,从两周前就开始了,我听说你想要休假?”混合儒雅跟爽朗的青年真诚地看着好友,说:“你可以回一趟日本,上次奈奈阿姨跟我说她很想你,狱寺会安排好一切的。”
他总是微笑的唇角缓缓绷直。
他在多日前就发现好友的异状!
在上一次迎接新人的宴会里,山本武并不介意那宛若狂欢一样的舞会,到处都是群魔乱舞的现象,热情能掀翻屋顶。
这是彭格列十代的特色,大家都喜欢热闹。
而舞会无数次都是在六道骸带头下达到高戺潮,如果云雀恭弥也在的话……好吧,Eleanor跟狱寺联合的武力能将六道骸塞进罐子里做盐水凤梨。
无数次在众人打得不可开交时都是沢田纲吉出手解决这场混乱,之后他得跟狂怒的云雀恭弥在训练场打一架,还不能赢……
但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明显云雀恭弥也察觉到了。
比平时更多的火焰在他四周擦过,留下的是空气灼热的气息而非他身体上的灼伤。沢田纲吉一直都在躲藏,不知节制的火焰喷发看似攻击,处于其中的云雀恭弥知道他只是在扰乱他的判断力。
他的间隙中对上他那个学弟的眼睛,金色的瞳里不再坚定认真,其中的茫然无端让人愤怒……
他迎上火焰用浮萍拐将对方往地面带去,巨响跟烟尘中他踏着对方的胸口,沢田纲吉身下坚硬的大理石成片地龟裂,最终形成一个直径为五米的圆。
被巨响引来的他们看到的只有云雀恭弥对着脚下咳出大口鲜血的人冷冷质问:“草食动物,你把我当成谁了?”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那个时候更重要的是他得拉住已经掏出炸弹口中咆哮着要把云雀掐死的狱寺,和把好友送去治疗。
“不,阿武,我没事……”他跟那天一样将说道,重复了第八遍。
山本武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如果对方不想说,无谓逼迫。所以他只是拍拍对方的肩膀:“阿纲,我是你的朋友。听我说,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沢田纲吉的微笑温和得如同带了一块面具:“阿武,我很好……”
——即使他眼中血丝弥布,仍固执地不愿睡去。
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每个晚上他都只能盯着窗户外直至天明。白天处理一大堆文件后疲倦地揉着额角陷入浅眠,但丁点声响都能将他惊醒,然后那些画面会比之前更疯狂地翻涌在大脑皮层内,他再无睡意——
他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无法掩饰的深青。
他不仅无法睡眠,持续的是连食欲都失去……
厨师们绞尽脑汁去烹饪一大堆美食,但无论是多么美味的食物都无法让他进食。每一口都能让他的胃泛出大量酸水,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在狱寺面前咽下那口食物,止住了想要吐出来的冲动微笑地说:“狱寺君,我没事……”
厨房里的众人看着只尝了一口的午餐陷入了沉默……
无人知道他们的BOSS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每天看到的只有那张英俊脸上温和的笑容,虽然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像摇摇欲坠的太阳,随时会掉落摔个支离破碎。
但那微弱的温暖依旧能平伏大部分人的不安。
蓝波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只是一场彭格列习以为常的景象,也是沢田纲吉那个麻烦的养子跟蓝波打闹间,命运惯性一样又触发了十年火箭炮。
那时候reborn狱寺山本以及Eleanor正要强制他去休息,彭格列的超直感让他察觉到巨大危机,而花园里霎时激荡起巨大的雷电。
二十年后的蓝波尚未来得及收回雷电就被火焰掀翻在地,美丽的花园内火焰四处肆虐,金黄跟蓝紫两种颜色不断交锋,噼里啪啦的声响夹带摧枯拉朽的力量将四周焚毁成一片焦土。
他们在找到他的时候是在被烤焦的树下,巨大古老的树木被烧成焦炭落了一地,那个麻烦的养子哽咽着颤抖着跪在一边揪着他的袖子,显得可怜极了。
他想要微笑,最终只能咳出大口鲜血。
他最后所见的是众人惊慌的脸和养子的嚎啕大哭。
***
“他持续有多少天没睡觉了?身体机能缭乱以及透支导致的昏迷,血糖低下,睡眠不足,god,就算是频繁跟美女约会也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情况,他当自己的superman?”
狱寺一脚踹向喋喋不休的医生,“闭嘴,十代目他到底怎么了?”
“简单来说,就是体力透支了”夏尔马口中叼着香烟,盯着睡在床上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说:“他摄入的葡萄糖跟维生素太低了,他的胃空得只有酒精跟咖啡因。”
“我一直不知道十代目他……”狱寺低声说着,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夏尔马,按照机能消耗来看,蠢纲这个样子持续了多久?”
“超过一个月以上!”
彭格列城堡最近陷入让人难以忍受的安静中,而雨季的到来让这座城堡更加阴郁。潮气蔓延下有滋生出的霉菌味道,沉甸甸的,那让人很不好受。大部分人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没有丝毫热情——他们甚至无事可做。
狱寺在被打击一番后在训练场上暴怒地操练那只就算十几岁了也不见成熟的蠢牛,炮声跟雷声随时响起,那一声声惊雷让人以为西西里即将降下一场大雨。而那个随时能把整座城堡弄个鸡飞狗跳的小鬼如今红着眼睛守在养父床前,安静得差点让Eleanor以为他脑子被雷劈坏了。
夏尔马给他吊上营养液,他们以为当他补充一定能量休息够了就会醒来,然后微笑安慰众人。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这病情越来越糟糕……
他在发烧,最起码有四十度,而且有逐渐上升的迹象。
他无法吞咽任何食物,夏尔马硬灌下去的药物从他的唇角边缓慢溢出,刺鼻的药水蔓延在枕头上。夏尔马无奈只能将营养液取下,然后换上退烧药。
半夜躺在城堡某位女侍怀里的医生被自己的学生粗暴地拖起来,看着自家学生焦躁的样子他难得地收起抱怨。
彭格列十代的房间堆满了人,噢,除了云守之外其他守护者全都到场。
说真的,沢田纲吉情况并不算好。
退烧药瓶子里血红一片,针头掉落在地上,透明的输液管里是鲜血,星星点点地洒在床单上。
原本输液的手臂上有淡淡的火焰包裹住,夏尔马能看到针头被烧灼过的痕迹。
他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状况,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摩擦声,粗重得宛若千钧一发,似乎下一刻掉落就会让他彻底死去。
被吓坏的小鬼扯着库洛姆的前襟哭得伤心欲绝:“他要死了对不对?对不对……”
“十代目的病情恶化了,你这个庸医!!!”被小鬼哭得心烦的狱寺揪着医生咆哮。
夏尔马从暴怒的学生手中拯救回衬衫领子,按着对方的肩膀让他冷静:“你得知道,这与我无关!!!”
他把鼻塞放入沢田纲吉的侧鼻前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微弱摩擦声得以停止,但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他在排斥,他的身体防御在排斥药物的进入。不对,应该是排斥所有药物跟能量的进入。高烧不退,呼吸道感染,再这样下去会形成肺炎……”他的每字每句都给众人漫上阴影。
这并不是很严重的疾病,但在他拒绝接受药物的瞬间变得致命。
即使他的身体比普通人更加强韧,还有着火焰的保护,但病情持续下去依旧会让他死去。死亡是最公平的,无论你是掌控地下世界的教父还是寒冬腊月蜷缩在垃圾桶边的流浪汉,时间到了死神依旧会将你带走。
“那该怎么办?”
“他这根本就是精神疾病,或者还得加上失眠症……该死的现在药物根本无法让他退烧,最重要的是谁他戺妈能过来将葡萄糖蛋白质塞进他的胃里?!!”
***
他站立在一条望不尽尽头看不见回路的走廊中,回忆陈列四周默声播映。
有属于他的,也有不属于他的,无穷无尽……
他曾在繁杂庞大的信息中寻找到关于自己的身影,回忆狰狞着一张脸尖叫着‘不可追,不可追’
他听见了四周混乱,也听见很多人的声音——有人愤怒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嫌弃,也有人暴怒大吼地发泄着对他的关心,有听到温声细语的祈求。他甚至还听到雾守幸灾乐祸下难掩的担忧,以及那个养子哀哀的哭声……
他知道他该醒来,不该如此缠绵床榻日益增添绝望。
一个多月精神上与回忆的搏斗即使精疲力尽他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始终能掌控着一切……只是当他看到某个身影,或者说某些画面时,有种疼痛兀然爆发。
他眼前是少年苍白的脸。
那被凝固了的表情呈现在毫无温度的墙壁上。
冰冷从颤抖的指尖传递到心脏里,少年眼中的憎恨宛若寒冬的狂风,能撕碎他的灵魂。
他想他应该不曾忘记过少年的表情,但一个多月前的偶尔回忆就让他陷入了困境。
——他忘记了……
——忘记了!
那句‘你没有背叛我’的话,他从不曾深究过。
他不知道那一句话是少年背负了家族整整十代的阴影,蘸满父母家人鲜血哀恸下执着的稻草。
他或许还在心里埋怨过对方的不信任,明明身为朋友为何不听信他的解释最后还导致一场战争的爆发。
他终究没能看见‘原谅’的背后那血红的,不甘怨愤的亡者哭泣……